胡令晖

(胡小石外孙谭雨孙协助整理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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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父亲好读书,喜挥毫。在我儿时记忆中,父亲每天总是早早地起身,用他那饱蘸浓墨的大笔,写起字来,一年四季皆如此。盛夏时分,赤日炎炎,暑气炙人,父亲就穿着和尚领的夏布单衣挥毫作书,地板上摊满了写好的条幅;寒冬腊月,滴水成冰,父亲生怕由母亲亲手磨好的墨汁被冻住,便叫她取一盆热水,把盛有墨汁的杯子放在热水中,方保墨汁不上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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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终生坚持学习的好习惯,是与爷爷对他的教育熏陶分不开的。听奶奶说起,爷爷胡季石是前清举人,博学多才。父亲5岁时,爷爷便亲自给他授课;10岁时,爷爷便要他诵读内容丰富的《尔雅》。这对童年时代的父亲来说,是确实不易的。可惜爷爷过世得早,那时父亲只有11岁,此后家道中落,但奶奶仍要他坚持学业,因此父亲自幼养成了勤奋学习的精神。

父亲对中国书法的研究是有贡献的,有评论说他是书法研究教育史的开拓者之一。早在1934年,南京金陵大学成立了国学研究生班,父亲讲授书法史。在大学里开书法史课,进行书法理论上的探讨和研究,可谓是始创,此时他年仅46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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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 胡小石书法对联虚舟有超越 洞庭空波澜

父亲写起字来,总是全神贯注,目不旁视,一气呵成。我爱他书写的丈二大幅对联,那擘窠大字,苍劲雄浑,气势宏大。有人云其“破空杀纸,力可屈铁”,令人振奋。我更喜欢父亲晚年所临“二王”的草书,线条如苍劲之松根,古朴而瘦劲,将碑帖精髓融在一起,可见他深厚的功力,亦更像他作书与做人的风格。

父亲喜即兴挥毫。记得有一个时期,二舅杨仲子生活颇为拮据。他那时住在后湖(玄武湖)。到了星期天,父亲便叫母亲买来两斤肉,他拎着前往二舅家。两人见面,对着湖光山色,把酒临风,谈天说地。父亲当场挥毫,写了不少幅字送给杨仲子。解放后,曾昭燏任南京博物院院长时,父亲当过顾问。父亲经常去那儿挥毫作书,并送给了该院。父亲曾说:他喜欢在南博写字的原因之一是那儿的写字台较宽敞,又垫有毡子,很好写。

父亲作为金陵名书法家,不少单位都请他题名,这其中不乏书写餐馆的招牌,如“六华春”“永和园”等有名的餐馆,至今我还保留着一张几十年前某单位请父亲题名的介绍信。这样一来,在“文化大革命”中就闹出一些笑话来,当时的“红卫兵”硬说父亲是资本家,要打倒,问他们原因为何?红卫兵竟说六华春餐馆是胡小石开的。这令人哭笑不得,原来当时“六华春”的招牌是父亲写的,“红卫兵”便错以为该餐馆是父亲所开的了。当时造反派要打倒江苏省委书记处书记彭冲,其中的一条“罪状”是彭冲书记家中不挂毛主席的像,而挂胡小石的像。事实根本不是如此,只是因为彭冲书记喜爱我父亲的书法,在家中所挂的是父亲所写的书法条幅而已!

记得父亲在世时,他的不少同事及许多文人墨客都常来聚会,其中有陈中凡、汪辟疆、宗白华、吴梅、黄侃以及二舅杨仲子等,他们都是当时的饱学之士。记得徐悲鸿与父亲也有交情,登过门,并以画相赠,每当母亲做寿时,父亲便把徐悲鸿所送的那幅《麻姑献寿》图拿出来,挂于中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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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胡小石书法对联厌闻世上语 念我意中人

当年有位叫胡翔冬的,人称“胡三太爷”,是父亲的同事和诗友,很有学问和名士风度,但不拘小节。他们都能饮酒,父亲有度而胡三太爷却是豪饮无度,父亲经常和他诗歌唱和。记得其中有这样两句,即“城南胡三世所笑,一醉天地同昏昏”,写的就是胡翔冬的豪饮之状。值得一书的吴梅教授,在金陵大学教戏曲,也是我的老师。他多才多艺,能唱能做。父亲和朋友们常相聚在后湖,以文会友,有的作画,有的唱曲,有的赋诗,父亲则大笔挥毫,真有点“杏花疏影里,吹笛到天明”。

父亲和两位著名书法家林散之、高二适之间早有交往。1947年父亲曾为林老的山水画卷作跋,父亲称林老为“散翁”,称林老的画“坚卓、沉厚”,夸赞之意溢于跋中。20世纪50年代,高老常带女儿上我家来玩,而父亲又常去高家,据高老女儿回忆,高老一见到我父亲来,便笑道:“又来躲会了。”大概是父亲当时会议太多,去找知己谈谈学问吧?

曾熙评父亲:“其为人孤峻绝物,苟非所与必面唾之,虽白刃前不顾也。及观其事师敬友则循循然。”确实,父亲一生为人正直,爱憎分明。他目睹国民党政权的腐败误国,对其极其愤恨,对当时的“权贵”也是不屑一顾的。历史上有过以下几件事可以说明。

1946年,蒋介石过60寿辰,由国民党文化特务操纵的祝寿筹备机构派人找到父亲,要父亲为蒋撰写寿序,为其歌功颂德。此举立即遭父亲拒绝,来人道:“有重金相酬,可造两座洋房。”父亲笑道:“钱我见过!”来人又道:“美国史迪威将军逝世,公祭典礼上的祭文不也是请先生撰稿的么?”父亲道:“史迪威将军来中国帮助抗战,所以我才会写祭文。我只会给死人写祭文,不会给活人写寿文。”来人无奈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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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胡小石书法《净影韵一首》

1949年初,南京高校学潮又起,在师生集会上,父亲激情发表演说。4月1日,师生们上街,直奔总统府请愿,父亲执意前往。当时某教授考虑到父亲已被特务列入了 “黑籍”,力劝其不要去。父亲激昂地说:“我以我血荐轩辕!我要保护我的学生!”遂毅然前往。早已准备好的军、警、特刀枪相加,残酷镇压请愿师生,两名学生被打死,父亲也险遭不测,这就是震惊中外的“四一”惨案。两位同学的死,父亲心中自然悲痛万分!他亲手写了挽联去悼念,挽联写道:“你死,死得好惨,惨无人道;我哭,哭不出来,来悼英灵!”其对反动政府的抗议,对学生的深情都跃然纸上。

2002年南京大学百年校庆时,校友多人撰文赞扬父亲在1949年护校中所做的重要贡献。当年,百万大军过大江前夕,蒋介石惊恐万状,欲将中央大学南迁,拉拢和威胁教授们跟着走。多数教授反对迁校,遂问计于父亲。父亲微笑着说了五个字:“徐庶进曹营!”大家会意。在连续两次的南迁动员会上,父亲和众教授都横眉冷对,一语不发。会场上死一般地沉寂,结果不了了之。

国民党要强行迁校,于是开始了一场迁校与护校的激烈斗争。国民党教育部对父亲欲以中央大学校长之职啖之,而父亲在全校师生大会上严词拒绝。反对迁校的教师们组成了“中大校务维持会”,选举欧阳翥、梁希和父亲等11人为委员,推定梁希和父亲等3人为常委,主持校政。父亲坚守岗位,昂然上班,组织护校工作,在极其复杂的情况下处理棘手问题。大浪淘沙,泥沙俱下,形形色色的人都有,有人提出要分钱散伙,还有特务混进人群中,煽动闹事,矛头直指父亲。父亲临危不惧,两次拍案而起。最后,终于迎来了光明,迎来了南京解放。父亲乃一介书生,手无寸铁却能有此壮举,为南京大学校史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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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1948年胡小石六十诞辰与宗白华、崔唯吾、杨白桦、谭龙云、唐圭璋、曾昭燏、游寿等在玄武湖摄影留念

父亲一生从教,桃李天下,门下弟子近万人。他爱其弟子如爱子女,记得游寿、曾昭燏等几位女弟子求学时就经常住在我家,和我居住一室,以便随时向父亲请益。弟子中有的因家贫而求学困难,父亲则为之介绍兼职工作,以解燃眉之急。最有意思的是父亲还为男女弟子牵线,当过月下老人。当时学生们常来家中,记得有曾昭燏、吴白匋、高文、游寿、徐复、郭维森、金启华、周勋初、孙望等,很是热闹。

父亲给弟子们谈学问之事,从来是兴致勃勃。当谈到吃饭之时,父亲总要留客吃饭,十分热情。记得解放前有一年,市场上柴草供应困难,已无柴烧饭,父亲又要留客,保姆遂前来问父亲怎么办,父亲竟然答道:“无柴烧不要紧,把我书房里的报纸拿去烧就行了。”可见我父亲专心致学,不问家务。

听母亲说过,父亲在北京女高师任教时,总是按时把所发薪水寄往家中买柴米油盐。但有一次,竟然没有分文寄回,钱到哪里去了呢?原来父亲每月都在校外小饭馆“包伙”,先挂在账上,到发薪水时再结算。大概学生们晓得这个窍门,有的吃了饭也记在了“胡先生”的账上,到时一结算,便超支倒挂了。薪水全贴完了,钱吃光了,也不知是谁吃的,但父亲能理解学生的甘苦,付之一笑,随它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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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1920年胡小石至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国文系任教授,李大钊与部分师生欢迎并留影(后排中立者为胡小石、右并立者为李大钊)

父亲一向尊师,这是有口皆碑的。对朋友真诚以待,也是事实。上世纪 20年代,父亲在北京女师大任教,与李大钊先生同事,居住相近,交情深厚。对李先生很是敬佩。后父亲回宁,李先生和学生们聚会相送并合影留念,留下珍贵照片一张。后李先生路过南京,还特地来看望父亲。后大钊先生不幸被害,父亲深感哀恸,多次梦中忆及,醒来热泪纵横。

熟知父亲的人,都知道父亲为人很幽默风趣。抗日战争期间,举家逃难到四川的白沙,有时家贫无米,晚上没饭吃,则蒙被早睡,腹内饥肠鸣,头眩如凌云。一次正遇中秋,父亲便作书给儿子,权当月饼充饥,父亲还写道:“世人知画饼可充饥,不知写字可当饼乎?”

母亲喜打雀牌,父亲却从来不打,而家里一旦打起牌来,稀里哗啦,甚是吵人。父亲便作了一首七绝《奉赠星君》戏曰:“鏖战方城夜不停,红中白板响零丁。赌徒岂是凡人作,天上生来八败星。”

父亲是一位热情的诗人。早在年轻之时,就诗才横溢。他有诗曰:“十年骑马上京华,银烛歌楼人似花。今日江头黄篾舫,满天风雨听琵琶。”当时就为众人所叹服。父亲描写祖国壮丽山河的诗句,至今留念在我的心头。如写《白沙大瀑布》诗曰:“江山群峰逐雾开,柴关负杖首频回。南山飞练三千尺,认取吴门白马来。”

父亲经常教我们子女吟诵唐诗,使之音韵和谐、悠扬悦耳。父亲一生最崇敬和喜爱的诗人是爱国诗人屈原和杜甫,他常常吟诵屈原的诗句“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”,爱杜子美的“语不惊人死不休”,盛赞杜诗的史诗性、人民性。面对当日中国军阀的混战、官匪的横行、民生的艰难,父亲愤怒地以诗抨击“狐狸亦当道”“官衙兵捉人”。对侵略中国的日寇则更恨之入骨,有诗句曰:“切齿疾倭狗。”

父亲很看重民间艺术,认为其有真正的价值,需发扬光大。他对艺人们,如当年唱梨花大鼓的董连枝,十分尊重并平等待之。父亲喜听梅派京戏,也有诗赞曰:“宛转歌喉一串新,汉滨如见弄珠人。乍逢赵如来秦殿,何减梅家有洛神。”

解放后,父亲心情舒畅,夸赞新社会“祖国今来壮,休怜鬓发苍”。他积极参加了政协、书协、侨联的工作,四处奔走,担负起组织交给他的任务。他殷切希望统一祖国,曾作诗曰:“干杯倾城酒,十里送荷风。更以吞江量,完成跨海功。”

对后辈来讲,父亲是严厉的,也是非常慈祥可爱的。他特别喜欢与下一代逗乐,记得我的一个孩子,也就是父亲的外孙,曾与外公逗乐,说:“胡小石,胡小石,又好吵,又好吃。”外公听了装着把脸一板,说:“谁教你的?”

“爸爸教的。”

“好啊,我找你爸爸 !”说着,便随手拿起一把鸡毛掸帚,放在身后,假装吓唬说:“大老虎来了!”逗得孩子满屋乱跑。

说到“好吃”也真不假,因为父亲还是一位美食家,他很注重饮食文化。餐饮界有的老厨师至今还记得父亲,如今已 92 岁高龄的“厨王”胡长龄,就曾在菜谱上记载着父亲在解放前所创的一道菜“胡先生豆腐”。

1961 年夏,父亲过生日,我们举家为他祝寿。他见了我们,俨然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开心笑容。4 个外孙,大的大,小的小,最小的躲在父母身后,牵着衣服闹呢。父亲见了哈哈大笑,情不自禁地吟诵起杜甫“娇儿不离膝,畏我复却去”的诗句来,并说这两句是描写天真小儿久别后怕生之神态。

父亲兴致一来,又要挥毫写字了。几个外孙就向他要字,父亲非常高兴,说道:“你们几个人的小名叫'地瓜’'萝卜’'花生米’'小百合’,我便写 4 首儿歌给你们,留作纪念吧。”照例,还是母亲磨好了浓墨,父亲在桌上铺好纸张,挥起大笔,一口气分别写下 4 首儿歌。人间沧桑变化 40余年,时至今日,万幸地还保留着其中 3 首儿歌的字。

第一首儿歌是:“大萝卜、二斤半,顿顿张嘴要吃饭,小小船、自己摇,一摇二摇摇到外婆桥。外婆桥上等着我,大饼加油条。”

第二首儿歌是:“花生米,爱吃花生米,你爱吃花生米,就要会种花生米。拿锄头、去翻地,下肥料、播种子。春天种一升,秋天就收一斗花生米。花生米,快把干劲鼓起。”

第三首儿歌是:“小百合,开白花,搭船过大江,来到外婆家,外婆见我笑哈哈,手拿扫帚来扫地,好像一条大老虎尾巴。”

第四首儿歌是:“咪咪猫,上高桥,红眼睛,绿眉毛。小老鼠,上灯台,偷油吃,见猫来,咕噜噜,滚下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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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坐落于南京求雨山上的胡小石纪念馆

人们都知道我的父亲是诗人,所写古诗数百首,独具风格,但父亲擅长写儿歌,而且写得如此之生动,如此之亲切,如此拟人化,这是鲜为人知的,其诗集也未曾予以记载,故显得十分珍贵,令人珍爱不已。尤其是这几首儿歌正是他晚年的行草之作,书法已非常成熟,在用笔、结体、布白上,将书法的风格和欢欣的心情皆融入其中,现在我终于感到他这样做的体会了,那就是当父亲面对着这大千世界、面对着生活、面对着儿童时,心中有着无限的热爱与深情,当他把这爱融入到自己的一生中,便达到了人生的最高境界!

现在南京浦口区政府在求雨山为父亲建立纪念馆,心中不由感慨万千,特作诗一首:

求雨山对大江流,竹影婆娑隐斯楼。

留得前辈墨宝在,书香今日溢南州。

原载求雨山文化名人纪念馆主编、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出版的《胡小石书学轶事》

主 编:刘 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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