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30 章

30.

清晨时分,天蒙蒙亮。寒山寺中犹自回荡着晨钟余音。蓝翼与谢鲲踏着石阶来到山门前,鼻中闻的是青草泥土清新气息,他们洁白的衣角也沾上了阶边青草露水。

谢鲲自十岁之后,直到如今,方故地重游,感慨万分。此刻他白衣抹额,抱着孩子,深吸一口气,笑道:“若谷,我真宁愿在这深山老林中,与你相伴,了此余生。”

蓝翼笑望他一眼:“我的好陛下,你才不到二十岁呀。便想归隐山林了?”

谢鲲笑叹:“从前只听过人在军旅中,会老得快。却不知这朝政繁琐,更催人老。又或者……”他靠近蓝翼一步,在她耳边低笑:“是皇后的温柔乡,令我流连忘返了。”

蓝翼脸一红,白了他一眼。山门前扫地的小沙弥不用她吩咐,早已跑进去找蓝安了。不多时,蓝安出来,见了一身蓝氏校服的谢鲲,先是一怔,随即长揖:“陛下。”

谢鲲忙上去扶住,急道:“安师,莫要多礼。当真折煞晚辈了。”可怜他抱着孩子,只得一只手去扶蓝安。

蓝翼笑道:“安师,他打扮成这样子,就是要安师将他当成蓝家晚辈呢。再者,他抱着孩子,安师给他俩行礼,就是给这孩子折寿啦。”

蓝安微微一笑,道:“如此,臣僭越。”遂领着三人在凉亭中坐下。谢鲲本来面对群臣,自从容大气,偏面对蓝安时,竟腼腆心虚,一时说不出话来,只垂目看怀中的蓝栖,半晌才轻声道:“晚辈娶若谷时,不曾向安师与焱宗主知会一声,时时备感歉疚。如今还望安师宽恕。”

蓝安微笑:“岂敢。”

蓝翼笑道:“安师再不这样小气的。他为了娶我祖母,还还俗了呢。当年安师的师尊澄澍和尚也没有骂他一句。”又笑对蓝安:“安师,你别看他现在半天闷不出一句话来。他跟我谈到治家,竟成了「谏议大夫」一样。说什么仿效观世音菩萨耳根圆通法门,以音律发扬我蓝氏。还说我蓝氏人丁稀薄,应当广收门生,以壮大家族基业。”

蓝安笑而点头:“你打算怎么做?”

蓝翼道:“我正要与安师说这个呢。前些日子,我带着长老们去姑苏城内选择适合的弟子入山修仙。倒是找到十几名资质不错的穷苦人家的孩子,都愿意上山。可门生人数增加之后,族内为了养活这些人,开销也大了。这些新来的门生又不是马上就能夜猎贴补家用。所以长老们建议,还是要想办法让书香门第来归附我姑苏蓝氏。可我们蓝家规矩多,清修苦,官宦人家纨绔子弟大都是不愿意来的。众长老商议一回,说道物以类聚,天下趋炎附势的修仙之人会归附岐山温氏与兰陵金氏,因为他们家业大,财力雄厚,养得起门生。将门或者绿林出身的好汉就去清河聂氏。任侠之风的侠客,会去云梦江氏。我们蓝氏倒可以用音律来吸引文人雅士。”

她一面说,蓝安一面点头,笑对谢鲲道:“陛下一语中的。”

蓝翼愁道:“他虽会给我出主意,可谁知道实行起来多么不容易,全靠我蓝家老老小小,出卖色相。”

蓝安笑道:“这又是怎么说?”

蓝翼笑道:“我算是知道安师为什么订下那一条不成文的规定:非相貌端正者,不得入我姑苏蓝氏。为了以音律吸引文人雅士,我先派了我蓝家琴艺最精湛的妙法长老去河堤上弹奏,果然吸引了一些书香门第的子弟来观看。再派长老的年轻学生去,来观看的人就更多了。都说这才像嵇康抚琴,奏起一曲《酒狂》,如玉山将倾——可见食色性也。安师,你说他们是来听音乐,还是来看人呢?”

蓝安笑而摇头:“这一条家规,原也是从佛家戒律演化而来。佛陀规定身体有残缺的人不能出家,为的是不让人见了出家人,生轻贱之心,造毁谤的口业。我定下这一条规矩,也是为蓝氏子弟不受人轻贱。”

蓝翼点头:“安师想得很是周到。后来我想想,若要我蓝氏音律在江南一带扬名立万,非得我这个宗主亲自出马不可。”

谢鲲听到此,冷笑一声:“还真是「生活不易,宗主卖艺」。”

蓝翼白他一眼:“臣妾卖艺怎么了?陛下奚落起人来,还带横批,堪比那市井中说书的了。”

谢鲲道:“依我说你竟不必去抛头露面。我谴官宦良家子弟来姑苏蓝氏学习,岂不省事?他们所有的用度,便拨出一个汤沐邑来供给……”

蓝翼冷笑:“前几日还在朝中提倡节俭,严禁奢靡之风。如今陛下倒要将国库搬来给我?”

谢鲲道:“仙门除魔卫道,本就于国有功,理应受封赏。”

蓝翼笑:“那你也不能只赏我蓝家呀。该连温、金、聂、江几家,并若干小家族都赏了。否则他们若知道陛下厚此薄彼,赏罚不公,心里不服。”

谢鲲道:“那你就当作我补贴你养孩儿的。”

蓝翼道:“栖儿还吃不了一个汤沐邑。你若动用国库的钱财养他,他以后就要报效国家。我不愿我孩儿也吃那为天下万民案牍劳形、御驾亲征的苦。我蓝家虽穷,这个孩儿我还养得起。”

谢鲲道:“这孩儿难道不是我的,我怎么不能养他了?”

蓝翼笑道:“我早说了,你的孩儿是我的,我的孩儿还是我的。”

谢鲲:“……”

蓝安本来在旁一言不发,此时不禁摇头笑斥孙女:“哪有妻子当着夫君的面这样说话?你一个妇人家,能够守成就很好,何必总想着干什么大事业?我从来也没希望姑苏蓝氏成为什么家大业大的世家。”

蓝翼笑道:“我这么做,不是为了安师你。我就是跟天上那位赌一口气。他说姑苏蓝氏会毁于我手,我偏把蓝家兴旺给他看。再说了,我有一个开创太平盛世的明君夫君,我怎么好输给他呢,这样就不能跟他平起平坐了。”说着将嘴儿向旁边的谢鲲一努。

蓝安摇头笑对谢鲲:“臣对蓝翼教养无方,三从四德什么的从没教过她,倒养成她这样争强好胜的怪脾气。陛下莫要见怪。”

谢鲲笑道:“我就是喜欢她这个样子。这便是「本来面目」?”

蓝翼笑望着他:“你也跟安师参禅打起机锋来。什么「本来面目」?臣妾凡夫俗子一个罢了。哪一日大彻大悟证了阿罗汉果,才是显出「本来面目」呢。”又对蓝安道:“我给长老们说,若要吸引那些书香门第的才子才女们,非我亲自出马不可。我的琴是安师亲授,不输给妙法长老。可是长老们又都不许我抛头露面……”

谢鲲道:“你本来就不该抛头露面。你是一宗之主,又是女子,如此作为,成何体统?”

蓝翼急道:“陛下是铁了心要管我蓝家家务了?”

谢鲲也恼道:“我是管你家家务么?我管的是你。朕几时连自己的皇后是否抛头露面都管不得了?”说完霍地起身,赌气抱着蓝栖走出凉亭,到山崖边看山景去了。

蓝安笑对蓝翼:“陛下的好脾气世间少有。饶这样,你还把他惹恼了。”

蓝翼撇嘴:“阿爹是脾气大。恒卿也不惶多让。别看他对臣子们脾气好——他唯独对我这样犟。我怎么总是碰上这样的呢。安师不心疼我,倒来说我不是!”

“……”

蓝安又开始自我反省起来。自古女子在家从父,出嫁从夫。他与蓝焱不曾教蓝翼这些,倒把她宠得这般骄纵叛逆,无君无父。也难怪蓝焱当年老是被女儿气得半死。只是蓝安不擅长斥责孙女,半天也只想到一句:“泥人还有个土性子。何况陛下金枝玉叶,温文尔雅,不似那些骄奢王孙,倒像我蓝家自家人。你该多看他的长处才是。”

蓝翼笑道:“连恒卿都像我蓝家人,就只我不像,是不是?哎哎哎……安师,别皱眉。你放心,不看他的许多长处,我怎么能嫁给他呢。话说回来,长老们反对我在姑苏城当众弹琴、抛头露面,只差说我伤风败俗了……安师,你到底帮不帮我?”

蓝安沉吟了一下,道:“好。”

***

数日后的冬至,蓝翼无视了长老们反对,于姑苏城水岸边亲自抱琴登船。一叶扁舟上架设了琴案,她便任由小舟漂浮,自在甲板上焚香操琴。

蓝翼的琴名“凤鸣”,是当年神女寻来的百年梧桐木,由蓝安亲自斲琴,历经多年而成的名琴。弹之则如凤鸣,响彻九霄,四野皆闻。蓝翼琴音高洁,雅韵令闻者忘俗,高强的灵力更将琴音远远地传送出去,几乎全姑苏城都隐约得闻。不少姑苏城百姓如闻仙乐耳暂明,不顾天气寒冷,都循着乐音出来湖畔观看。但见蓝翼人在舟上,北风吹得她雪白衣袂翩飞,她却似浑然不觉寒冷。纤纤素手抚琴不断,小舟随着湖水荡漾。素娥惟与月,青女不饶霜,使湖畔江梅皆为之失色。

蓝翼弹的是一曲《梅花引》。

琴音醉心荡魄,如寒梅幽香,越是冷冽,越是浓郁。凌霜傲雪,超凡脱俗,恰如蓝翼本人。起始散音沉凝处如坚如盘根,恰似我心匪石,不可转也。接以空灵泛音,似树动悬冰落,以至云音泛天。而后琴音渐渐活泼起来,节奏若行云流水,片影分飞,百千种风韵姿态,难以备述。

高标逸韵君知否,正是层冰积雪时。

不到片刻,姑苏城内所有世家子弟皆闻风而来,赞叹惊讶不已。疑是天上仙女降临。略一向两旁打探,方知这是当今姑苏蓝氏的女宗主,雅韵高洁,一至于斯。

忽有悠扬箫声穿透天地,拂开梅花枝条的缠绕,与琴音交织在一处。蓝翼初闻箫声,先是一怔,手下抚琴不断,竟发现这箫声令人听来浑身舒畅,与她的琴音融合无间。若说她的琴音如江畔树枝梅,凌霜傲雪。那箫声便如天边云卷云舒,悠然自在。两者放在一处,便如一幅画一样赏心悦目,演绎出一场梦幻般的风花雪月。

她循声望去,见桥上有一青年低眉吹箫。一曲奏罢,姑苏城百姓喝采不断。蓝翼命舟子将小舟划到桥下。但见那青年立于桥头,形容潇洒,有离尘绝俗之韵,手执一支色若焰火的玉箫,笑望着她。蓝翼一见那箫,心下暗惊,忍不住问:“这莫非是秦穆公之女弄玉夫婿萧史的赤玉箫?”

那青年笑而拱手一礼:“正是。蓝宗主慧眼识金。”

蓝翼讶然:“此箫失传多年,价值连城,非知音之人不能收藏。如何在阁下手中?”

青年笑道:“蓝宗主这话就自相矛盾了。言下之意,难道是说在下不是知音人?”

蓝翼咬牙:“我并无此意。阁下连失传多年的《梅花引》箫谱都奏得,如何不是知音人?”

青年摇头:“传闻《梅花引》原是笛箫曲,不知为何原谱散佚,如今只存琴谱。我寻访多年,也没有寻得《梅花引》失传的箫谱。不过今日听闻蓝宗主雅韵传神,有感而发,姑妄和之。蓝宗主若觉得此曲还过得去,回头我便誊写下来,双手奉上。昔伏羲氏编竹为笙,其形参差,以象凤翼;其声和美,以象凤鸣。后人厌笙管之繁,专用一管而竖吹之,便是箫了。传说琴亦是伏羲所造,既然琴箫同源,想来其谱亦可相通。”

蓝翼听他这样一说来,头头是道,不由有些脸红。只听青年又道:“依据《梧冈琴谱》,《梅花引》琴曲可分为几段。引子“溪山夜月”以散音奏出,务求沉凝。接以“声入太霞”进入主题,以泛音奏出,空灵轻盈。接以按音插曲“青鸟啼魂”。蓝宗主难得之处,便是在演绎出了此曲之魂,彷若青鸟化生。”

他这一段话本是无心之言,可之前提及凤凰、凤鸣等字眼,此刻又说青鸟,却听得蓝翼心下暗惊,还以为此人是官宦中人,知道她的别号是青羽,识破她皇后的身分,不由焦急道:“你混说什么?”

那青年一愕,也脸红起来,低头道:“蓝宗主,在下唐突了。”

蓝翼冷声道:“你是什么人?出自哪个世宦大家?既然知道我的底细,为什么不告诉天下人去?”

青年满面迷茫:“我……不知道蓝宗主的底细啊。在下乃战国时苏秦之后,虽出身世家,到了我这一代,却没做官。不过世居秣陵的一书香门第罢了。”他又恭敬一揖:“只顾说音律,忘了自报姓名。在下苏迢,苏隐玉。”

青山隐隐水迢迢,秋尽江南草未凋。二十四桥明月夜,玉人何处教吹箫?这个苏迢,便是日后苏涉的祖父了。

蓝翼松了一口气,心想自己说不定是误会人家了,便温声道:“我错怪你了。你可愿入我姑苏蓝氏?”

苏迢笑道:“在下无心做官,只醉心音律。愿率举族归附。如蓝宗主不弃嫌,自是最好。”

二人说话之时,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。苏迢没有灵力护体,却为了跟蓝翼说话,沐得满头的雪片。反观蓝翼身上还是一尘不染,他却必须不断拂落身上落雪,苏迢不由得尴尬羞赧起来。蓝翼笑道:“下雪啦。你快回去吧。如要上山,这几日收拾好了,带着你的族人,找城中的蓝氏子弟便是。”

堤岸上的百姓在两人说话时,也为了躲避雨雪,纷纷散去。只有蓝氏子弟仍站在岸边瞩目。但闻湖面几声叮咚琴响,悠悠远远回荡开来,竟较方才蓝翼的琴音更加雄浑,且灵力丰沛。而蓝翼却还站在甲板上,并没去碰琴。

众蓝氏长老子弟吃惊之时,蓝翼微微一笑,回至琴桌前坐下,手抚琴弦,与那不知何处传来的琴音相和而奏。琴音曼妙,有如神仙在天空乘风来去,虽不能见,却可以听到佩玉铿锵的声音。

是一曲《天风环佩》。只不知是何人继苏迢之后,又来与蓝翼合奏?

琴音若夜寒月白,云淡星稀,琅风玲玲,玉露湛湛。凛若神游于太罗,仙游于玄馆。又彷佛在怀念着久逝的故人,或是魂归天上的亲人。而其人锵然鸣珂,铿然戛玉,不见其人,但闻琼琚珊珊而已。

此曲使人闻之,可以起思仙之志,有换骨超凡之想。苟非神仙中人,岂能识之?可在这出尘仙曲之中,又隐含着饱含喜怒悲愁的,属于凡人的丰富情愫。足见此曲,分明是尘缘未断的仙者所奏。

一曲终了,但见一叶扁舟从芦苇荡中行来。一老僧抱琴而出,笑立于甲板上。蓝翼在另一条船上,手盖着琴弦。亦笑而抬头。

蓝翼笑道:“安师,这曲《天风环佩》,定是你怀念祖母所作。出家人要不要这么六根不清净呀?”

蓝安笑道:“混说什么?当真胡闹。”

所有在岸上观看的蓝氏子弟长老一时刷拉拉跪了一地。从此再没长老敢就蓝翼抛头露面、在姑苏城内抚琴的事情多置一词。反而是蓝翼“姑苏第一才女”的名号不胫而走,在江南一带流传多年。直到后来,还被温若寒偶然向她的孙儿蓝启仁提起。这就是后话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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