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会午餐，刚刚坐下，看到对面委员胸牌上的名字，暗喜。
这不大名鼎鼎的作曲家、87版电视剧《红楼梦》作曲王立平么？
王委员，您好！您那《红楼梦》是怎么谱出来的？怎么就那么好听那么感人呢？
您说的是《红楼梦》？
王委员放下筷子，看了看我说，您是……
我是新闻出版界的，在《人民日报海外版》上班。
我从兜里掏出名片，双手递了过去。
哦哦，《人民日报》的？你对《红楼梦》感兴趣？
是的。不但我感兴趣，恐怕大多数中国人都感兴趣吧！听说不是有人要重拍《红楼梦》吗，他们没有来找你？
没有没有！这次重拍，和我没半点关系，他们肯定不会来找我！
那，我们就不说重拍，还说二十年前那个《红楼梦》吧。说实话，87版电视剧《红楼梦》确实非常精彩，尤其是作曲，太棒了！前些天我买了一个碟，是吴碧霞在宁波演唱会上的唱的，太棒了！我认为吴碧霞是唱得最好的，非常非常感人！我和老伴经常在家里放，听这音乐，简直就是一种享受！
啊？你真是这样喜欢《红楼梦》呀！
王委员停下筷子，把餐碟推到中间，显然对我的兴趣感了兴趣。
你说吴碧霞唱得好？她确实唱得好，像她这样唱得好的，如今中国没有几个！当然我说的还不仅仅是唱《红楼梦》。她学贯中西又融汇中西，所以才能唱出这个水平。这次全国两会，吴碧霞也是人大代表，本来正高才可以当选，她副高也当上了，这就很说明问题！
她的水平，我看比好些正高还正高。为什么就评不上正高呢？真搞不懂！
我有些替吴碧霞打抱不平。
王委员意味深长地一笑，这个问题，很复杂呀，不说了吧。
于是我们继续探讨《红楼梦》。
我接着问王老师，你给《红楼梦》谱的曲，确实非常大众化又非常高雅，不是一首两首而是几乎首首都好听，而且，每一首之间，既有区别又有联系，真不容易！您的灵感是怎么来的呢？
什么灵感！我要告诉你，我根本就不相信什么灵感，也不会依赖灵感！
啊，是吗？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不相信灵感，而且还是艺术家这样说，你为什么不相信呢？
我给你举个例子吧。你在街上买馒头吃，吃了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都没有饱，吃到第五个时，你一下饱了，你能说这第五个馒头就是灵感吗？
我知道你的意思。你是说，没有长期积累，根本就不可能有灵感，而灵感只不过是长期积累的灵光乍现是吗？
这还差不多！你知道我写《红楼梦》写了多长时间吗？我写了整整四年半哪！这靠灵感行吗？
确实不行。听说有一首曲子，你竟然写了一年半？
是呀，就是那首“葬花吟”嘛！林黛玉葬花时唱的，我整整一年多找不到感觉，真是难受死了！
写《红楼梦》那四年半，你是不是完全沉浸在里面去了非常非常投入？
不投入怎么写得出来！我给你说吧，就有点像是宇航员上了太空，整天晕晕乎乎轻飘飘的，整个心思全在宝玉黛玉他们身上，别的啥都不想。
“葬花吟”是怎么取得突破的？那第五个馒头是咋找到的呢？
我反复读《红楼梦》反复看“葬花吟”词，希望从里面找出我所需要的东西来。你说说，林黛玉这人可爱不可爱？你看她个儿又小，身体又不好，脾气还很怪，长得也不算漂亮，为什么曹雪芹能够把她写得那么可爱呢？我仔细琢磨，她可爱就可爱在聪明二字！可以说，林黛玉是贾府众姑娘中绝顶聪明冰雪聪明的一个！别人都没把事情看透，只有她看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，她早就料到自己的下场和贾府的结局！
黛玉为什么要葬花？因为她已经预感到了老天的不公和悲剧命运的来临！你看她唱道：“一年三百六十日，风刀霜剑严相逼，明媚鲜妍能几时，一时漂泊难寻觅。”她又唱道：“尔今死去侬收葬，未卜侬身何日葬，侬今葬花人笑痴，他年葬侬知是谁。”……多么悲愤，多么精彩，又多么富有哲理！最后，她愤然发问“天尽头，何处有香丘！”这是黛玉要对老天的不公发起声讨呀！
我认为，这就是全词的要害，所以，我就从这里入手：“天尽头，何处有香丘！天尽头，何处有香丘！！！”连续吟唱：“当，的当当当东的，当，的当当当东……”相当悲愤，相当高亢，一下子就把情绪调动起来了！调子一出来，连我自己眼泪也下来了真是！
真是太精彩了！不是我说，好多人都说重拍《红楼梦》别的都好办，只有这音乐恐怕很难超越！
也不能这么说，罗卜白菜，各有所爱吧。别的人也可以谱出新的《红楼梦》来嘛，这就不好分个高下了。不过，要给《红楼梦》谱曲，确实很难，因为不是一首两首，而是很多首。单单一首“枉凝眉”或者“葬花吟”或许谁都能使使劲弄出来，其他各首也要有同样的风格，还要有各自的特点，这就不大容易了！
你觉得这里最难或者说最关键的是什么呢？
最关键是要寻找各个圈的共同点！圈，你知道吗？就是圆圈的圈。这是最难最难的。
我们把一种风格或者说要求比作一个圈。红楼梦的曲子应该是中国的，因为它就发生在中国嘛；但仅仅靠二胡笛子大鼓咣咣咣一敲是不行的，你还得是西洋的，也就是说，别的乐器和形式也必须得有，这算是两个圈吧？这曲子应该是古典的，因为《红楼梦》发生在过去；但它又还得是现代的，因为你是在现在以现代人的眼光来拍《红楼梦》，这又是两个圈吧？这个曲子必须是高雅的，因为大观园黛玉宝玉他们的生活和行为方式是高雅的；但它又还得是通俗的，因为你这个电视剧是拍给千千万万老百姓看的，这又是两个圈吧？
中与西、古与今、雅与俗，这些互相对立又互有联系的圈子，你得找出他们的共同之处。要说难，就难在这里！
王老师，你的圈子理论听来非常新鲜，很有道理！我看用你这理论可以解释好多文艺现象。比如，有些艺术作品之所以留传不下来引不起多少人的共鸣，是不是就是因为他的圈子太少，而且每一个圈子还太小，所以只能是某一个小圈子的人喜欢而别的圈子的人就不喜欢？反过来说，如果你的作品不但圈子多而且圈子大还能找到他们的共性，你这作品就能引起更多人的共鸣，就有了强大的生命力？
说得对，你说得对！就是这个道理！你看不单是乐曲不单是电影还有绘画还有小说，都存在这个现象。艺术之难就难在怎么找到这些圈子，还要同时找到它们的共同点。好了，今天认识你挺高兴的詹委员！以后有时间咱们再接着聊，艺术的东西确实大有学问，可以好好探讨探讨。好的，我得先走一步，再见，再见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