导语
比起大量经典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对母亲的歌颂，中国的父亲似乎一直有张模糊的脸，他们大多严肃、沉默、内敛。今天是父亲节，把祝福献给天堂和人间所有的父亲。
宝贵的遗产
我酷爱买书、阅读，尤其几年疫情期间，让我有时间可以读一些大部头的、囤在家里一直没读的书。我先生就很焦虑，他说：“父亲给咱们留下来的这些书已经是一个博物馆了，你居然还不停地买书，现在有电子阅读你知道吗？”
虽然我读很多好看的小说或者处理公文，都会用电子文档，但是有一些书非文本阅读不可，我到现在也还是喜欢纸质版的阅读，于是回他：“那就先那么囤着吧！”
想来大概也是因为很多旧书里藏着一些很美好的回忆，我每每看到还是会觉得很亲切。小时候，父亲的床头堆满了明清笔记，所以后来我也特别喜欢李渔的《闲情偶记》、袁枚的《随园食单》，父亲当年在书上批的什么我都记得清清楚楚，我一直觉得这些书要留着。
比如说，我在“百家讲坛”讲《论语心得》的时候，父亲已经去世了，但是我会记得，我最早跟他读的《论语》是中华书局出的杨伯峻先生注《论语》的本子，也是我一直用的。那是最为雅正简洁的一个版本，父亲在上头签了名给我留下来的。
我后来讲《庄子心得》的时候，用的也是父亲留下的、中华书局出的陈鼓应先生的《庄子今注今译》；我讲昆曲的时候，用的是父亲写满了批注的《振飞曲谱》。这些，是父亲留给我最宝贵的遗产。
父亲的“前半阙”
父亲讲书与他人不同，后我来一直觉得那是非常好的阅读经验，比如他从来也没有让我从头到尾地背诵《论语》。那个时候他下放，不总回来，一回来就带我参加各种朋友的聚会。
他跟我说“丫头儿，‘三人行必有我师焉’，你去找找哪些是老师。”我看一圈回来说：“有一个阿姨对我们小朋友特别好，总照顾我们，肯定是老师；有一个叔叔随地吐痰，说话声音特别大，他就不是老师。”
父亲就说：“宝贝，你找的特别对！你看那个阿姨特别好，你就要见贤思齐。什么是见贤思齐？你要像阿姨一样好，就叫‘齐’。你看那个叔叔不好吧？他也是老师，我们应该‘见不贤则内自省’——你会不会这么做？”我说：“我不会，我觉得他那么做特别丑。”
父亲接着说：“这是有别人监督，你觉得不好，但你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？这就叫君子慎独，最难得是一个人的时候也要注意自己的言行。”
然后我就撒丫子跑了，跑了就跑了，父亲也没有把我抓回来接着讲。我对《论语》最早的接触都是这样来的。父亲见一个场合就跟我说几句，但他不会特别细地讨论一本书。等到我读《论语》时，才知道原来这些都是书里的。
父亲也会带我去北海公园看最早盛开的桃花，他把我扛在肩上就围着树跑，一边跑一边告诉我什么叫“绿杨烟外晓寒青，红杏枝头春意闹”，我看着这花在眼前哗哗哗地转，觉得真闹啊......
等到我长大了才知道，宋祁的这阕词原来父亲只给我讲了上阕，而下阕则是另外的一种意味：“浮生长恨欢娱少，肯爱千金轻一笑。为君持酒劝斜阳，且向花间留晚照”。如果说上阕是欢快，是春天的轻盈，那么下阕，则是流逝、是珍惜，是苦劝斜阳多留一点时光。
我有时候想，父亲给我讲的很多都是前半阕，是生命的“前半句”；而生命的“后半句”，我对他的那种感恩和眷恋都是长大后自己慢慢明白的。
行之知之，文而化之
我记得那时父亲回来一次特别不容易，而且那时只休礼拜天一天，要隔好几周才能回来这一天。他总是会关心我：“丫头儿学什么了？”我说：“课本上说麦浪滚滚......爸，什么是麦浪？”那是礼拜六晚上，父亲说：“好，先睡觉，明天早上咱们看麦浪去。”
第二天一清早，父亲就把我提溜起来，背着军用水壶，拿着果酱面包，倒了四趟公交车，最后坐上9字头开往郊区的车。我们站在麦田边吃着面包喝着水。父亲说：“丫头儿你看见了吗？这就是麦浪。”
我真看见了！风吹过来，麦子不是唰唰一起摇的，它像海浪一样起浮，一波一波过去。我那时候个儿小，几乎是看着悬浮在头顶上金灿灿的波浪。
父亲还带我看海浪，站在那给我念曹操的《观沧海》，“东临碣石，以观沧海。水何澹澹，山岛竦峙。树木丛生，百草丰茂。秋风萧瑟，洪波涌起”。刚说着一个大浪“哗”地一下把父亲的眼镜打出去了，他就赶紧弯腰抓眼镜。
在父亲的带领下，我看见了金色的麦浪，看见了蓝色的海浪，最早的那种激动都是他带给我的。父亲去世以后，他带我去看的所有这些麦浪和海浪都深深地镌刻在我生命里，也成为后来我教孩子的方式和我带学生的方式。
直到今天，我一想起《观沧海》，脑海里就浮现出他怎么去抓眼镜的场景；一想到麦浪，就会想起果酱面包的香味。这种经验在生命中实在是太独特了。父亲从来没有强迫过我阅读，但他让我觉得阅读这件事真的很有乐趣。所有的阅读到最后都是为了滋养生命，我想这就是他的以身作则，文而化之。
